2019年11月14日 星期四

01

煙塵。


暴雨。


汨汨流動的寒冷是天下流下的雨,混合著泥砂血水從指縫中流走。


搖曳飄浮的炎熱是地上冒出的火,夾雜著土灰生息自鼻翼間穿梭。


寒冷與炎熱,交織出的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地獄,也是男子一睜眼便開始掙扎逃離的世界,哪怕幾次的滾倒都表示自已正立足於崖壁之上,冰冷、灼熱與疼痛也讓自已不得不勉強伸手去找尋溼透的自已所想要的庇護。


「啊…」


腳底又滑了一下,石子與碎玻璃不曉得在手上與身上又劃出了幾道口子,好不容易再次回復了重心,一個微弱的呼喊聲叫住了他。


「這聲音…小古嗎?」


溼漉漉的斜坡上,被稱作小古的男子正勉強扶著自已的身體跪著。聽著呼喚,轉過來的卻是殘破的半隻眼鏡與血肉糢糊的臉。


「小古!?」


「唔…宇淵,是你嗎?」


「小古你怎麼…不,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到處都是火,啊…」


名叫宇淵的男子伸手想扶起小古,但隨著小古唉哎一聲的手就被甩開了,只留下一手血與破爛的衣服。


「我們…遊覽車…對向…油罐車發生車禍,就這麼從山…滾下來了,車子爆炸,然後我們甩了出來,油罐車…還在上面…」


渾身是血的小古朝著上方比了比。


視野盡頭的煙霧之中,一抹淡淡的影子伴隨著火花正緩緩的變大。


是油罐車。


一切就如同慢動作。


宇淵的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只知道一股拉扯的力量自胸口傳來 -- 小古的雙手按著宇淵的衣服就把宇淵朝著旁邊甩了出去 -- 然後一連串轟鳴與爆裂聲傳來,整個世界的視野只剩下一片焰紅。


本能接管了所有的知覺,宇淵的身體只能隨著涓滴涼冷的雨流向下滑走躲避,只有焰影之中傳來了不知是小古還是幻影的聲音,在意識的背後不斷的迴響著:


『活下去。』




二○一五年七月九日。


今天下午時分,一輛滿載乘客的遊覽車在行經合歡山區前往花蓮的途中與一輛高麗菜車、一輛滿載油料的油槽車發生對撞事故,並因山路狹窄,除了高麗菜車外的車輛均翻入山谷並引起大火,火勢目前仍未受控制,至於車上的人員數量目前初步統計共有油罐車司機一員、遊覽車司機一員、乘客三十二員…



2019年1月31日 星期四

【書寫】-5- AWAY

二○一五年 七月二十七日。


七一○大車禍的罹難者家屬今天於台中殯儀館舉行聯合公祭,但因為仍有一位團員至今未尋獲,該名黎姓團員的家屬堅持留在事故現場,並未參加這場由台中市政府主持的聯合公祭,總統馬英九在主持公祭時因應與論的壓力,宣布將重新考慮中橫高速公路、蘇花高速公路、南迴高速公路重新打通的計畫…


 




 


今天是回歸普通病房的日子。


在加護病房住的時間說久也不久,七十二小時的觀察時間感覺卻像是永遠一般。


或許是把作夢的時間也計進去的關系吧,對自已身體與時間的感知遲鈍到了極點。總之,除了點滴之外的管子都移除了,哪怕殘留在喉頭的痛覺與虛弱感都仍在,至少身體的各種感覺都輕鬆許多。


媽媽正紅腫著眼的看顧著有如皮包骨的身體,還滿佈燒傷、腐爛痕跡在全身的我;而爸爸滿臉凌亂的鬍渣,每晚都出現在病床邊上,沉沉的睡去。妹妹、妹婿也不時在這病房裡出現,說著各種和這幾個月無關的話題。而除此之外,這病房便空無一人。


雖然雙眼仍模模糊糊,眼前的世界有若跑馬燈一般的跳躍:那斑白的髮鬢與從來發現過的細細縐紋卻第一次深深的烙印進了我腦海裡。


一次,當我硬撐著痛楚的全身坐起,喉嚨沙啞的第一次出聲問話時,家人們眼中打轉的淚水骨碌碌的冒了出來,手上被緊握著的觸感,不止一個層次的被加強,溫暖,疊加,然後縐紋、髮鬢、衣服、淚水還有傷口被觸發的剌痛都揉和起來 -- 我被層層疊疊的抱進家人的促擁裡,也讓這間安靜的病房暫時只剩下抽泣與沙啞的,舐舔傷口的聲音。


與我同車的同行同事們,沒有回來。


連一位都沒有活下來。


明明是主揪,把我推開叫我活下去的小古


坐我隔壁還開心聊著三角洲計畫的阿霖


正放豪語要籌畫各種大事業的阿盟、小黏…


 


都走了。


 




 


幾天了呢?


躺在這病房裡,幾天了呢?


沒有家人,沒有訪客,沒有任何的其他人,其他動靜,其他聲音。


只有躺在病床上,睡睡醒醒的我;只有頭上恒定的,柔軟的日光燈;只有簡單明亮附上一道門的空間;還有總是在病褟旁邊,手中拿著小碗,總等著餵食的她 -- 我的女友,小北七,可愛的祈北譚。


送進口中的粥,永遠都是恰到好處的溫潤,然後在那暖暖的溫度深入丹田之後,我便再次沉沉的睡去,直到再次睜眼,醒來,在病房白淨的微光中再一次的看到她,我的『女友』,正拿著似乎是同樣冒著熱氣的粥,溫柔的看著我。


周而復始,不斷輪迴。


到底過了幾天了呢?


爸爸,媽媽,妹妹,家裡的貓咪,和自已一起上山的同學們。


大家,有沒有好好的呢?


腦袋裡突然閃過一絲電流與火光,在山中翻滾的遊覽車,化座火球的油罐車,擎友把自已拋出去的搖曳身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咩啊!!』


大大著,一手打翻了還熱著的湯,我驚坐而起,眼前還是空白一片的房間,房外還是灰色的雨幕,然後在身旁的床沿,是還沒有反應過來,被粥與湯水濺個狼狽的女孩:祈北譚。


「啊,沒事吧?做惡夢了?沒有被粥燙到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不知道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還是終於反應了過來,祈北譚低下了身子,一邊整理身上翻倒的粥湯,一面偷偷的看向我這裡。


「嗯,我沒事,倒是妳,不燙嗎?」


「沒事沒事,只是濺在衣服上比較麻煩,我收拾一下再去重盛一碗喔。」


「嗯,謝謝。」


祈北譚離開了,大門搖曳了一聲關了起來,我第一次清醒的看向這個純白的,給人病房一般印象的空間:「比想像中的還要空曠呢…單人房的話,應該會有電視或更多監測器等東西呀。還是其實…」


不知道是傷口好了還是如何,身上也沒有如想像一般的插著各式各樣的管線,看著漫布雨點溢滿白光的窗子,我突然有種想要望望外頭的衝動。「說來,爆炸之後我就在這了呢…這真的是醫院嗎?」


不,自已是牙醫師,而且才剛離開台中榮總這樣大型的醫院 -- 根本不會有病房長的如此…乾淨。試著動了動手,滿手驚人的擦傷與燒傷似乎已經有了初步的處理 -- 至少是乾淨的傷口,動起來不怎麼痛 -- 登山背包,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床沿,輕輕的,我拉開了拉鍊,拿起了一本小冊子,收進病床的夾層裡頭。


輕手,輕腳,我爬下了床 -- 然而當雙足承受身體重壓的時候,一股既癢又痛的觸感漫布全身,襲擊上來 -- 我果然是受了很重的傷,那應該直接進加護病房,全身插滿管子的傷口,但為什麼我又能走動呢?我試著踏出了雙腳,雖然痛苦,但都只是皮肉的痛,身體倒是頗輕盈的 -- 果然該感謝那些粥呢。


然後,我鄰近了窗戶。


布滿雨滴的窗子外頭,只有一片雨霧,什麼都看不清楚 -- 然後,我把手扶上窗戶的鋁製邊緣,就要推開窗子的那個時候…


『不要開!』


喘氣的聲音,祈北譚抓上我的手,欺近了相當近的距離。


微微鼓起的胸部撞上我的背,然後微紅喘氣的臉頰與我的嘴邊只有一線之隔。


「祈…北譚?」


「咦…啊…」為什麼這麼慌張呢?這麼近的和我對看一眼的她,放下了我的手,又拉開了些許距離。


「我…我是說,你傷…還沒好,這樣下床,吹風…不好…。」


不,明顯不是在說我的傷口或身體吧。


而且…不,不說了吧。


顫萎萎的,我又走回了病床,老實的躺了下來。